幾乎在所有的電影節(jié)都能看到蒂爾達(dá)·斯文頓的身影：她又有新的電影參與競賽，她來為圈內(nèi)至交好友的新作站臺，她自己導(dǎo)演的作品也參與了展映……

但是幾乎從來沒有機(jī)會采訪她。

她被粉絲們稱為“仙姑”有很多原因，并不僅僅因為她不帶人間煙火氣的特立獨行長相，也因為她太忙了，真的很難約到。

今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當(dāng)然也不會少了她的出席。她和泰國導(dǎo)演阿彼察邦合作的新片《記憶》入圍主競賽單元，并且獲得了評審團(tuán)獎的榮譽(yù)。

這部影片講述了蒂爾達(dá)·斯文頓飾演的蘇格蘭女科學(xué)家杰西卡，在哥倫比亞尋找自己爆炸頭癥候群病根的旅程。

杰西卡在哥倫比亞生活多年，但是一口西班牙語依然說得磕磕絆絆。

在經(jīng)歷了失去丈夫、姐妹生病住院等一系列打擊之后，她開始出現(xiàn)幻聽，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能聽到一聲巨響，而周圍的任何人都聽不到這個聲音——因此她覺得是幻聽。

巨響陰魂不散，總是突然襲擊，讓杰西卡困惑而沒有安全感。

她在朋友介紹之下去找到了一位聲音工程師Hernan，在他的幫助，想要模擬出巨響。但是在幫助了杰西卡以后，Hernan就離奇消失了。

杰西卡的旅程并沒有結(jié)束，她跟隨著線索慢慢來到了熱帶雨林，想要找到巨響的來源，卻意外在雨林深處見到了已經(jīng)衰老的Hernan……

盡管離開了熟悉的泰國，影片改用英語和西班牙語對白，整部《記憶》依舊延續(xù)了阿彼察邦一貫的視聽風(fēng)格：沉靜的，少言寡語的，聲效豐富的；鏡頭常常被固定住，安靜地觀察著人物，或者雨林一景、天空一隅。

觀眾往往需要全神貫注才能領(lǐng)會阿彼察邦鏡頭里層層疊疊的信息。

而有了蒂爾達(dá)·斯文頓的出現(xiàn)，《記憶》似乎比阿彼察邦以前的任何電影都更要有吸引力，讓觀眾更加心甘情愿地隨之慢下來、靜下來：觀眾們對這個長相出眾、特立獨行的女演員，永遠(yuǎn)有排除性別因素的凝視欲望。

如果鏡頭里是蒂爾達(dá)·斯文頓的記憶，不知道為什么總比其他的記憶更有意蘊。

在頒獎禮當(dāng)日，鳳凰網(wǎng)娛樂Ifeng電影獨家專訪了蒂爾達(dá)·斯文頓，聊了聊《記憶》這部電影背后的故事。

也許是因為疫情的纏綿不散，久違的戛納電影節(jié)讓人格外興奮，蒂爾達(dá)·斯文頓表現(xiàn)得親切而健談，她從和阿彼察邦的友誼，聊到了作為演員最重要的功課。

和阿彼察邦合作常常讓我想起

和德里克·賈曼一起拍電影的純真年代

Ifeng電影：據(jù)說你和阿彼察邦導(dǎo)演很早就計劃一起合作，策劃《記憶》這部電影的過程超過十年？是什么樣的信念讓你們終于實現(xiàn)了這個項目？

蒂爾達(dá)·斯文頓：我覺得用“信念”來形容我們合作的過程是非常恰當(dāng)?shù)摹?/p>

大概是十七年前，他帶著自己的作品《熱帶疾病》參與戛納電影節(jié)主競賽，而我是那一年的國際評審之一。

那是2004年，我們把評審團(tuán)獎頒給了他。從那以后我和阿彼察邦就成為了筆友，經(jīng)常通信。

我們無所不談，還一起做了很多事情，比如為藝術(shù)裝置作品拍錄像，一起在泰國策劃了一個電影節(jié)等等。但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抱著要一起拍電影的信念，這是我們友誼的發(fā)端。

只是沒想到花了我們17年的時間才完成了這部電影。所以“信念”是一個非常好的詞，我們這么多年一直在進(jìn)行著這段對話。

《記憶》終于完成了，我們現(xiàn)在開始策劃合作下一部電影了，也許會再花我們17年的時間……可能說起來有些俗套，但是對我來說能出演阿彼察邦的電影真的是一個夢想。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電影的時候，被他那種強(qiáng)勢的表達(dá)力所震撼——不僅僅是震撼，更是一種久別重逢的熟悉感覺。

我在非常年輕的時候開始和德里克·賈曼合作拍電影，那時候我完全是個新人。我們年輕又囊中羞澀，都還不是用35毫米膠片拍攝，是用超級八（super 8）拍攝，真的相當(dāng)古早了。

阿彼察邦的電影常常讓我回想起那個和賈曼在一起的純真年代，讓我重新回憶起剛進(jìn)入電影世界時那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阿彼察邦總是精巧而優(yōu)雅地，向你慢慢展現(xiàn)他的宇宙，并且他的影像往往有某種自傳的性質(zhì)。

所以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新的合作，更是一種新的回歸。

我非常享受長達(dá)十七年漫長的準(zhǔn)備

Ifeng電影：這十七年的過程中會有沮喪嗎？擔(dān)心這個項目無法實現(xiàn)。

蒂爾達(dá)·斯文頓：“沮喪”在我這里并不適用。我在這一行干得足夠久了，久到我明白，這些長時間的醞釀并不是麻煩，而是一種良好的征兆。

可能對于一些初次拍電影的人來說，一個項目時間拖得很長確實會比較沮喪。但是我往往會去安慰他們：不用著急爭論、不要做出任何倉促的決定，我們還有一年的時間，好好利用這些時間做準(zhǔn)備；等到項目真正開始的時候，你們會感激這段時間的。

我見過各種各樣的電影人，他們工作起來有自己不同的節(jié)奏，有些人需要多幾個月，有些人需要多幾年。我會盡量適應(yīng)他們的節(jié)奏，和他們一起慢下來。

而且和阿彼察邦合作是非常令人激動的體驗。我們把這個故事聊了十七年，等到真正拍攝的時候只花了三個月，一切就像上了發(fā)條一樣緊張。

所以我非常享受這種漫長的準(zhǔn)備。事實上這并不是我經(jīng)歷過最漫長的項目。

我和盧卡·瓜達(dá)尼諾導(dǎo)演一起準(zhǔn)備新版的《陰風(fēng)陣陣》跨度超過二十年。我的第一部電影，和賈曼一起拍攝的《卡拉瓦喬》，他為之準(zhǔn)備了超過十一年。

所以我很早就學(xué)到了這一課，不要害怕時間的漫長。當(dāng)然，與此同時，保持活著，保持信念，你才能等到事情真正發(fā)生的那一天，你為之準(zhǔn)備的那一天。

并且……也許你不相信，其實演員生涯最重要的決定并不是拍哪一部電影，而是你和導(dǎo)演的關(guān)系。

你們花很多時間去經(jīng)營這段關(guān)系，了解彼此，等到工作的時候你們是默契的、親密無間的，很多問題甚至不需要溝通就能解決——因為絕大多數(shù)時候在片場，是沒有那么多奢侈的時間去溝通的。

在片場大家關(guān)心的都是今天下雨嗎，我的衣服是干的還是濕的這種技術(shù)層面、實操層面的問題，沒有人會去聊一些真正重要的問題，比如說，這個電影的節(jié)奏是什么樣的，這個角色的存在主義困境是什么。

所以和導(dǎo)演的關(guān)系，和導(dǎo)演的溝通，是做演員最重要的功課。

《記憶》屬于哥倫比亞

Ifeng電影：阿彼察邦導(dǎo)演提出要去哥倫比亞拍這部電影的時候，你有沒有感到驚訝？

蒂爾達(dá)·斯文頓：哦并沒有，因為我們在很久以前就達(dá)成了共識：我們會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拍攝這部電影，我們兩個都是外國人，這樣會比較公平。

所以這個拍攝地方，并不會是泰國，也不會是蘇格蘭；并且我們一起研究了世界地圖，排除了一些我們相對比較了解的城市。

后來他去哥倫比亞參加卡塔赫納電影節(jié)——也不是多久之前，就是2017年吧，立刻給我寫信：”就是哥倫比亞了！“

于是我立刻動身，前去和他一起瞰景。然后整個項目就開始運轉(zhuǎn)了，我們在哥倫比亞待了好一陣子，一起研究這個電影的概念。

如果你問十七年前的我，我確實想不到最終我們會在哥倫比亞拍一部電影，但是現(xiàn)在的我感到很幸運，尤其是你看了電影以后，可能會像我一樣感到，這個故事無法在哥倫比亞以外的地方發(fā)生，《記憶》屬于哥倫比亞。

如果你一直關(guān)注阿彼察邦的電影，可能會覺得某種程度上，他屬于泰國，扎根泰國，你無法想象他在其他任何地方拍片。

奇怪的是，哥倫比亞這個陌生的國度，卻給了我們那種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創(chuàng)作的自由感。

當(dāng)然，這個地方本質(zhì)上是新鮮的，導(dǎo)致我們都有些小心翼翼——我們就在追求這種小心翼翼感，能讓我們有這種感覺的地方不多。

我記得當(dāng)我們剛抵達(dá)哥倫比亞的時候，我一下子回想起年少時候閱讀馬爾克斯的體驗，人和人之間那種虛無而近乎不存在的邊界感，你可以這一秒種和你的爺爺對話，下一秒鐘可能可以和一只猴子對話。

阿彼察邦能在這個國家感受到一種無限自由的空間，對我而言也是。

Ifeng電影：阿彼察邦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之所以選擇哥倫比亞，是因為它和泰國有某種相似之處，人們都非常相信鬼神……但其實這種相似也存在于泰國和蘇格蘭之間？

蒂爾達(dá)·斯文頓：沒錯！我一直在鼓勵阿彼察邦來蘇格蘭拍電影！我覺得他能理解那種蘇格蘭的神秘主義。

也許有一天會有一部阿彼察邦的蘇格蘭電影！

《記憶》是一部關(guān)于電影、屬于電影院的作品

Ifeng電影：在《記憶》中，你飾演的角色杰西卡有一場哭戲，年邁的Hernan問她：你為什么因為別人的記憶而流淚？

坐在電影院里看到這段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電影觀眾難道不是一直在為別人的記憶、 別人的故事而流淚、感動、快樂、憤怒嗎？

蒂爾達(dá)·斯文頓：你說得非常準(zhǔn)確。如果質(zhì)疑人對于他人故事的聯(lián)結(jié)，那就是對電影的蔑視。從這一點來說，女主角杰西卡的故事真是絕佳的對照。

她可以聽到別人聽不到的巨響，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記憶，自己卻不需要主動做什么就能接收到這些內(nèi)容。

而觀眾也是一樣，所需做的一切只是保持安靜、聆聽、觀看，就能獲得來自其他宇宙的故事，而人們會情不自禁地為之感動、流淚。

我在首映之前就看過《記憶》很多次了，但是不是在電影院里看的， 也不是在盧米埃爾大廳的那塊銀幕上看的……昨天晚上我看到這里的時候，對電影的存在又有了更深的體會。

很可惜因為疫情的原因，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進(jìn)電影院。但是這也讓身在戛納的我們更有一份幸運和榮幸。

阿莫多瓦總笑話我說西班牙語的哥倫比亞口音

Ifeng電影：你曾經(jīng)多次在電影中用非母語表演，德語、匈牙利語、法語……但是在《記憶》中說西班牙語，你似乎完全沒有掩飾自己并不是一個母語者，在進(jìn)行非常笨拙地進(jìn)行表達(dá)？

蒂爾達(dá)·斯文頓：當(dāng)一個人在電影中用非母語表演時，正是我們重新審視電影中語言的時刻。

考驗說這門陌生語言的口音、流暢程度、可以被理解的程度，正是我們在審視電影在何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造夢——電影的影像語言正是要消除語言的障礙。

扮演杰西卡，就是去呈現(xiàn)她在一種陌生的語言中掙扎、盡力讓別人去理解她的狀態(tài)；更何況她最大的困擾是，她能聽見沒有人能聽見的轟鳴，這是她遇到的每一個人無法感同身受的，是語言也無法抵達(dá)的。

希區(qū)柯克說，講故事的是畫面，語言不過是創(chuàng)造氛圍。

在另一門語言中行走、生活、工作更讓我們慢慢抵達(dá)了這個結(jié)論。陌生語言給表演帶來的挑戰(zhàn)、張力和機(jī)遇非常讓我激動。

我為了《記憶》在哥倫比亞待了7個多月。中間我去西班牙和佩德羅·阿莫多瓦拍攝《人類的呼聲》，他們都開玩笑說，我說的不是西班牙語，是哥倫比亞語（笑）。我的哥倫比亞口音經(jīng)常被大家拿來開玩笑。

不過我覺得即便是排除語言的障礙，每一次表演新角色的時候，你都是在面臨新一輪的存在主義考驗，那是大于、廣闊于你的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

你一定記得在電影中，有一場戲，我在錄音棚里和混音師、年輕的Hernan描述我腦海中聽到的轟鳴聲是什么樣的。

當(dāng)阿彼察邦第一次和我描述他的爆炸頭癥候群的時候，場面和這場戲是一模一樣的。

這是語言和電影共同的工作，把你腦海中的東西拿出來，描述、校準(zhǔn)、重新校準(zhǔn)、追求精確、給自己劃定放棄的界限——從而讓別人理解。

這是一個非常艱辛的過程，你需要保持謙虛，保持耐心。

我無法出現(xiàn)泰國電影中

Ifeng電影：阿彼察邦說，拍攝的時候在妝發(fā)上做了很多工作，想讓你能在形象上更融入哥倫比亞的街景一些……但是顯然，失敗了。

蒂爾達(dá)·斯文頓：我長得太白太高了，沒有辦法。其實這也是我們在最開始研究合作的時候決定要去國外拍片的原因。

因為他所有的電影都是在泰國拍的，但是我的形象、以及很多其他的因素讓我不會在泰國的環(huán)境里感到舒適的，我找不到我出現(xiàn)在一部非常泰國的阿彼察邦電影中的理由。

我需要成為一個更合理的外國人……

Ifeng電影：可能是因為你的形象，在泰國大家都會忍不住看你。

蒂爾達(dá)·斯文頓：是這樣，我在任何國家都顯得非常顯眼（笑）……可能在蘇格蘭不那么顯眼。

但是這部電影并不僅僅關(guān)于杰西卡如何格格不入，更是關(guān)于她在人群中也可以隱形。

后來我們放棄在形象下功夫了，因為隱形的關(guān)鍵在于她/我是如何行動的——她發(fā)出怎樣的聲音，去什么樣的地方，留下什么樣的足跡，并且經(jīng)常整夜整夜不睡覺。

她不會展現(xiàn)出任何姿態(tài)，也盡力不去施加任何影響，因為她是一個接收者、觀察者，可能會對于她接收到的東西做出反應(yīng)，但是并不會去主動表達(dá)。

大家都說我像外星人

我跟阿彼察邦就忍不住拍一個外星飛船

Ifeng電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唯一一個覺得這部電影有點幽默的人……這么多年來大家一直在討論：蒂爾達(dá)·斯文頓為什么永遠(yuǎn)不老，她是外星人嗎？

然后在《記憶》的結(jié)尾，我們看到了一個倏忽消失的太空飛船，暗示著你的角色杰西卡和它之間的聯(lián)系。

但其實“外星人（alien)”是一個非常值得玩味的詞，你對于哥倫比亞，哥倫比亞對于全世界的觀眾，你的角色杰西卡，都存在一種（被）異化（alien/alienated）。

蒂爾達(dá)·斯文頓：你看《記憶》的時候想了這么多！確實，真正的問題不在于我長得像個外星人；

而是，難道我們不都是在某種環(huán)境中被異化的外星人嗎？

我們并不是想給這個故事加上多么強(qiáng)烈的科幻色彩，甚至拍一部科幻片，不不……

電影中，我飾演的杰西卡可以聽到?jīng)]有人能聽到的巨響，其實這是一種病癥，叫做“爆炸頭癥候群（exploding head syndrom），這個病真實存在。

阿彼察邦就被這個病折磨了很久。當(dāng)時我們都不知道這是一種病，于是我們上網(wǎng)谷歌了，大為震驚。

我當(dāng)時有親人去世了，也十分痛苦，并且無法擺脫這種痛苦……就是一只腳想要邁出去逃離悲傷，但是另外一只腳躊躇不前。

所以在《記憶》的一開始，我們就暗示了，杰西卡的丈夫去世了。如果要給這個故事的悲傷尋找一些邏輯成因的話，那么就是這些，我們在影片中都給出了隱晦的暗示。

不管是疾病，還是這些不為人知的痛苦，都是我們被異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我覺得這不是少數(shù)人的感受。

往往整個社會迎頭奮進(jìn)，但是有些人，比如我們，會想停下來，因為我們的電池還沒有滿格，我們的頻道還沒有對接。

我和阿彼察邦關(guān)于這一點聊了非常多，如何跟這個世界對接總是一個難題。

當(dāng)然我和阿彼察邦都知道大家覺得我長得像外星人，所以我們利用了這一點。

在影片結(jié)尾的時候我們實在是忍不住，就想搞個宇宙飛船玩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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