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幸福到萬家》：死水與破局

由鄭曉龍執(zhí)導，趙麗穎、劉威等主演的現(xiàn)實題材電視劇《幸福到萬家》已于日前收官。作為國產(chǎn)劇市場久違的農村題材作品，劇集首播便掀起收視熱潮，黃金時段衛(wèi)視直播關注度包攬前二，網(wǎng)播上線不到一小時，全網(wǎng)劇集正片市占率登頂，實時播放市占11.46%。同時，也因為對現(xiàn)實矛盾的刻畫和人性弱點的揭露，屢屢在微博等社交平臺引發(fā)熱議。在《幸福到萬家》整個播出的過程中，連續(xù)22天霸占燈塔電視劇正片播放市占日冠，收官前登上2022電視劇正片播放表現(xiàn)第三。這些穩(wěn)扎穩(wěn)打的數(shù)據(jù)無一不顯示著，這部作品驚人的國民度。

《幸福到萬家》改編自陳源斌長篇小說《秋菊傳奇》，當初鄭曉龍看中這個故事，“主要是里面講了一個女性自我意識和法律意識的覺醒，在強調依法治國的環(huán)境下，文藝創(chuàng)作對法治意識的建設是具有一定意義的，我覺得很好?！比f家莊確實作為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明星村，在物質積累上達到了一定高度，但固有的小農思想和宗族意識，使得這個村落成為一灘“死水”，逐漸有“一言堂”的趨勢。“所以我們這個故事的主題就是，希望人們在物質文明建設完成之后，一定要更重視精神文明和法治文明的建設。因為沒有精神文明和法治建設的進步，這個‘富’也長不了?！?/p>

而女主角何幸福，就是萬家莊這灘“死水”的“破局者”。

在最初的選角階段，鄭曉龍就決定讓趙麗穎飾演何幸福，“06年拍《金婚》的時候我們合作過，她在里面演叛逆的三女兒多多，她身上是有那股倔勁兒的。而且她本身就是農村出身，對農村的生活和農民的狀態(tài)也不陌生。”

鄭曉龍認為，何幸福這個人物是帶著“光環(huán)”來的，當然，“光環(huán)”并非不合邏輯的主角光環(huán)，而是，“何幸福是有基本的人格的，她本身就有樸素的正義、公平、平等的意識?！弊鳛橐粋€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村女性，何幸?！拜S”、“認死理”，妹妹被鬧婚，她堅持要個道歉，被村民們在背后指指點點。但宗族意識固化的萬家莊，就是需要這樣一個外來的人打破僵局，“因為本身她不了解這個村建設的過程，也不知道萬善堂這個村支書在當?shù)氐耐?，她就是認為，我錯了我可以去道歉，但是你錯了你也得認，你要道歉?！?/p>

何幸福一板凳扔過去砸破了村支書兒子萬傳家的腦袋，阻止了鬧婚，也闖了禍，公婆急得去給村支書認錯，丈夫、小叔、小姑也都受委屈，急得團團轉。而另一面，鄭曉龍用一串長鏡頭展現(xiàn)了作為新媳婦的何幸福是怎樣的態(tài)度，她換了衣服、束起長發(fā)，熟練地拎菜、揀菜，收拾東西準備做飯。當丈夫質問居然還有心情吃飯，她的態(tài)度也很明顯：天塌下來也得吃飯，吃了飯再去討公道。

“可能觀眾會比較擔心說女明星或者是知名女演員‘下不去’、‘扮丑’的問題，但在現(xiàn)實題材里面，不可能是光鮮的，你在農村干活，兒媳婦在操持一個家，你得有勁兒，對不對??？”鄭曉龍很欣賞趙麗穎身上的這股“勁兒”，“她如果沒弄明白的，就拍不出來，她不是靠技巧來的，而是把自己的真性情帶進來，所以她演出來你就會覺得特別舒服?！?/p>

《幸福到萬家》開播以來，很多觀眾的評論、彈幕都和“氣死”、“看劇得自備降壓藥”相關，開篇的鬧婚事件，土地糾紛、征地補償，包括主人公從農村到城市后的遭遇，無一不充斥著現(xiàn)實主義的糾葛，萬家莊明星村的物質建設確實足夠富足，但法治意識和精神文明建設的普及卻仿佛尚未開化，故事的主線就是在物質建設的基礎上如何構筑法治與精神文明的進步。何幸福就是這一股洪流當中的主線，她個人的進步和成長，也是農村精神文明與法治建設跟進的隱喻。網(wǎng)友的氣憤，一定程度上也是對劇集內容貼近真實生活的肯定，鄭曉龍也對這一點表示認可，“我們要符合現(xiàn)實主義的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現(xiàn)在講農村故事，就是要符合農村的變化和認知，要有生活氣息?！?/p>

在故事的結尾，何幸福促成了萬家莊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發(fā)展環(huán)保旅游產(chǎn)業(yè)，管控污水治理，也打破原有的宗族格局，普及法制觀念，成為新一代的農村振興領頭人。而在這灘死水的破局背后，不僅僅是鄭曉龍對當下農村精神文明和法制建設的思考，也有他作為文藝工作者的一份固有的責任感，“創(chuàng)作這個事，它讓我覺得自己是可以說點話的，能去表達一點我覺得有意義的話?！彼胪ㄟ^講述一個農村女性的成長故事，側面映照千千萬萬普通人的命運和奮斗歷程。這種對小人物的關注和凝視，始終是鄭曉龍肩負社會責任的一份人文情懷。

02

“女性意識”不僅只代表女性

《幸福到萬家》從開播到收官，一直都處于“風口浪尖”，全網(wǎng)催何幸福離婚、搞事業(yè)。被實時評論一起帶上熱搜的，除了劇中人物和劇情，還有導演鄭曉龍。

事實上，距離他上一次被網(wǎng)友和觀眾廣泛討論，才過去不久——年初疫情封禁的那段時間，《甄嬛傳》又成了很多人的下飯劇和背景音。開播11年來，思潮變遷，觀念更新，觀眾迭代，這部劇的熱度和討論度卻經(jīng)久不衰，在年輕一代網(wǎng)友的“鉆研”下，甚至衍生出一門獨立的“甄學”，專門用于分析人物、劇情和細微的穿幫鏡頭，包括產(chǎn)出表情包和網(wǎng)絡熱梗。

然而，這些當下時新的東西和片段式的截取分析，在年近70歲的鄭曉龍眼里，都是很“遙遠”的，他也不理解。到新世紀的第22年，他依舊保持著自己的工作節(jié)奏和相對“老派”的習慣，只有在聊到創(chuàng)作的時候，話匣子才會打開，“什么100題？我都不會啊，答不出來，電視劇、電影是蒙太奇的藝術，是流動的畫面，不是一幀一幀看的。我拍的時候也不會去想這個劇后續(xù)會在現(xiàn)實里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p>

從《甄嬛傳》《紅高粱》《羋月傳》，再到《幸福到萬家》，鄭曉龍的幾部代表作品都是以女性成長和覺醒為貫穿的線索，用人物的整個構筑完成，借以批判、傳達他內心的想法和聲音。然而，女性的成長，或者說性別限定的意識覺醒，這并非他刻意迎合市場的創(chuàng)作標準。他不是用某種特定的群體在講述，而是選取一個參照的樣本，講述樣本所處的社會、年代、生存環(huán)境中，所有人的故事，“情感和道理是共通的，我主要還是講‘人’的故事?！?/p>

《甄嬛傳》劇照

像《甄嬛傳》就是對封建落后的婚姻制度的批判，鄭曉龍表示，“拍之前就反復討論過這個事，我跟媒體也說過，就是有批判意義的，可后來播了以后，好多人又說這是職場的事，我太暈了，我一點都沒想過職場會是這樣?！彼貞浭嗄昵澳莻€心態(tài)，“當時很長一段時間里好像人都覺得后宮多么美好，錦衣玉食，很多女孩都想穿越到后宮去，跑去給皇上當妃子?！薄盎噬暇褪莻€大種馬，這種情況下的婚姻，怎么可能有專一的情感？不可能的。”

現(xiàn)實題材不等于就必須拍現(xiàn)代劇，這也是鄭曉龍一貫的思路，“你用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也可以拍歷史的故事，題材和你所抱的態(tài)度是兩回事。”《甄嬛傳》所傳達的正是他對封建落后的婚姻制度的批判，而《羋月傳》則是另一種現(xiàn)實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包含著女性的覺醒，家國意識和平等觀念的萌芽。“羋月是楚國庶出的公主，她在秦王嬴駟身邊逐漸產(chǎn)生了家國意識，對等級森嚴的血統(tǒng)論和世襲制也有了批判意識，因此她才會冒著風險回到秦國平定內亂，為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奠定基礎。包括秦朝以軍功論封賞，而不是世襲，這些也都是平等的萌芽。”

《羋月傳》劇照

他不認為要通過特定的題材去傳達特定的想法，也不需要限定主人公的性別或者身份背景?！捌鋵嵏阄乃噭?chuàng)作的人是做形象，有一句話，叫形象大于思維，”鄭曉龍是從中國電視劇起步時期過來的人，抱持的態(tài)度也仍然是樸素平實的，“你把形象做好了以后，很多人就會賦予它思維的東西。比如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他沒想那么多，他只是真實地反映社會。后來毛澤東同志說《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一面鏡子，它就成為了封建社會的一面鏡子，這是后人所賦予的理解。很多思維的東西不是說在創(chuàng)作初期就已經(jīng)想透了，我們只是把形象做好，至于解讀，后續(xù)的影響有多大，這個也不是一開始就能想到的?！?/p>

鄭曉龍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在被創(chuàng)作出來以后，開始擁有大量解讀，有些解讀甚至和他原本的創(chuàng)作理念大相徑庭，這些都是他在創(chuàng)作之處不曾預想到的。然而，無論甄嬛，羋月，還是何幸福，她們身上的女性意識、獨立意識覺醒的背后，實則是人性的覺醒——關于平等、奮斗、法治的一種覺醒。這無關性別，是屬于每一個人的權利意識?！缎腋５饺f家》中有一段臺詞，鄭曉龍?zhí)貏e拎出來講了一遍，“通過法律來辨明是非，通過法律來講清道理，通過法律來普及社會的公平正義。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事，因為我們要建一個法治社會。這也是我通過這個劇想傳達的東西?！?/p>

至于那些被片段截取的爭吵，矛盾沖突，催著何幸福離婚的言論，都屬于被賦予的“思維”，是文藝創(chuàng)作者在作品完成后所不能控制的那部分。鄭曉龍努力消化著自己和年輕觀眾之間的隔閡，“文藝作品我認為還有要有一點營養(yǎng)，必須有情感的東西在里頭，大方向是對的，就可以?！?/p>

03

現(xiàn)實主義的意義

做了幾十年的影視劇，已經(jīng)是業(yè)界標桿的鄭曉龍保持著穩(wěn)定產(chǎn)出，但不算是“高產(chǎn)”。對劇本的制作、打磨，包括開機之前的籌備，他都要花大量的心思和功夫去摳細節(jié)。即便已經(jīng)到現(xiàn)在這個年紀，創(chuàng)作的生命力、旺盛的表達欲仍然在他身上熠熠閃爍著。

《幸福到萬家》敲定趙麗穎，中間也經(jīng)歷了一段波折，因為演員懷孕，加上劇本修改，前前后后差不多又是一年多的時間，“劇本改完了，演員也生完孩子坐好月子了，這就定了?！?/p>

在當下快消速食的時代，鄭曉龍打磨劇本和籌備細節(jié)的過程，可以說是非?！盁X”，“得采風，實地考察，我是特別在意這件事的，去看安徽當?shù)氐幕张山ㄖ?。比如打井的時候，我就要問當時有沒有這樣的照片？新人結婚場地布置，那會兒他們是不是這樣子？農村房屋的建設是不是這樣子？而且我要問原房主（很多細節(jié)），因為我們拍的大量都是實景，內景也是實景，我就怕美術弄得不對?！?/p>

當初《金婚》播出期間的采訪里，鄭曉龍也提過對場景還原的“執(zhí)念”，劇本打磨完畢后就是建組籌備，小到一張糧票，大到一輛公共汽車，都是按照那個年代設定分毫不差地安排?！艾F(xiàn)實主義”是他一直掛在嘴上強調的重點，只有文藝形象做到一定程度，觀眾的思維賦予才能有所依附?！澳阒灰研蜗笞龊昧?，對現(xiàn)實就會有影響，你只要做得真實，而且合情合理，就會對現(xiàn)實有影響?！?/p>

《金婚》劇照

“對現(xiàn)實有影響”，是鄭曉龍那一輩文藝工作者堅持的社會責任感。一部作品被拍出來，不是單純逗個樂，讓觀眾笑笑就完事了，它得有意義，對現(xiàn)實有作用。至于這個作用能發(fā)揮多久、發(fā)揮多廣，是無法控制的，但最起碼，它得有那么一點作用。

即便到現(xiàn)在，知乎等平臺關于鄭曉龍的評價里還有舊報道的一些記載：“《渴望》的播出，引發(fā)了全國觀眾空前的熱潮，李雪健、張凱麗、黃梅瑩等演員，也走紅全國。當年，為了看《渴望》，有電視機的人家?guī)缀跆焯於急粩D到站不住腳，就連公安部都說因為等著看《渴望》，小偷都不出來作案了?！?/p>

鄭曉龍在提到當年這些轟動影響時，也會忍不住笑。這是屬于文藝工作者的驕傲，也是屬于一個畢生以此為志的導演的莫大肯定。

談到《甄嬛傳》的海外輸出、文化傳播，鄭曉龍再次強調了現(xiàn)實主義的重要性，“真實，講好中國歷史的故事，講好中國現(xiàn)在的故事，講好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故事，我覺得這個都是可以的。尤其是講好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故事，要有真實性，還要有普遍的典型意義。”

當然，我們也問了鄭曉龍對于當前那些粗制濫造、懸浮的影視劇作品的看法。他回答得很爽快，“我不看，我覺得實在不好看我就不看了，我看不下去，我也不受影響?！?/p>

這位年近70歲的國民導演，他只想講好自己的故事——關于每一個、具體的“人”的故事。

撰稿：顧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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