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競賽片《一代宗師》
不難發(fā)現(xiàn),
王家衛(wèi)在
《一代宗師》選擇了冒險甚至是破格的做法:他沒有用力去表現(xiàn)葉問的風光成就,反倒流露出人生得失各一半的缺憾。與葉問相比,宮二小姐乃至宮羽田的形象都要清楚很多?;蛟S,這仿佛是在說,真正成就其宗師地位、與之終究不離的卻是這些先他逝去的人(而非葉問自己)。
面對時間的洪流,他來不及道別,亦不能回頭。一直到臨近尾聲,回憶起結發(fā)妻子和宮二小姐,始知葉問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內心翻滾。葉問與妻子的段落是不言不語,淡筆輕描,表現(xiàn)及宮二小姐則是濃烈潑墨,用情太多。一枚扣子帶出了葉問的精神渴求,想領教六十四手的借口背后,不如說是想見一個人。心一動,情亦動。
任何東西都可以被王家衛(wèi)拍得很好看,明星演員自然大可放心。有人戲言,這是民國武林的時裝大片。穿著臃腫的棉衣,居然也能打斗自如。而在尋找繆斯女神的道路上,王家衛(wèi)繼續(xù)把舞臺留給了決絕的
章子怡。一旦耍起狠勁,那確實比在
《危險關系》里裝清純要契合得多(同樣是依賴特寫的電影)。全片九成以上的時間,她的表情和情緒一直緊繃著,最后在大煙的熏染下,終于暴露了心底的秘密。在那段長時間的特寫獨白里,我們會輕易發(fā)現(xiàn),無論何方神人高手,一到王家衛(wèi)的故事,他們都會變成相同的脆弱動物:封閉自我,緊鎖內心,在與時間的對抗中,忍受著無形的折磨,同時教觀眾動容。
在這個版本里,王家衛(wèi)只是截取了葉問一生的幾個時間節(jié)點,1936年、1950年,帶上幾張合影照片,完全不是傳統(tǒng)傳記片的英雄成長日記。拍及一半,電影甚至跳出葉問的時空,轉而講述起宮家的情仇。最后,借助葉問的追憶,影片方才補上了宮二小姐的結局,這個結局的分量甚至比葉問的結局來得還要重。
電影止于香港的60年代,葉問穿上了筆挺西裝,有如周慕云附體,《一代宗師》的傳奇故事更有如周慕云筆下的武俠小說。還可以更大膽地猜想,《一代宗師》就是一個構建完成又不斷推翻的過程,宮二小姐的傾訴,它推翻了之前的華麗動作、硬派武術,這還是一部“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愛情片。無頭無尾的一線天段落,他與葉問的故事平行對照,那有如
《阿飛正傳》結尾,另一個阿飛對鏡梳頭,準備出發(fā)。而在葉問的形象轉變后,之前所有武林人物的登場亮相,其實都是為了這個穿越過來的王家衛(wèi)人物出場。面對王家衛(wèi)作品永恒的時間主題,《一代宗師》的出現(xiàn)令人感慨“時間不逝,圓圈不圓”。
如果這樣來看的話,《一代宗師》確實是部標準的王家衛(wèi)電影,關乎武林,但絕不是純粹關于葉問的電影。想來,很多觀眾會有不解甚至是滿腹怨念。葉問與妻子兩地相隔,陰陽陌路,落了個無能為力。相似的挫敗感也出現(xiàn)在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至于中間大段空白的原因,《一代宗師》略過不說。很多觀眾想看葉問痛揍日本人的精彩場面,王家衛(wèi)偏偏不讓看。除了狂風驟雨般的開場大戰(zhàn),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場對決能彰顯葉問的一代宗師氣勢。佛山如此,香港也是。
《一代宗師》展示了詠春、形意、八卦、八極等各路拳術,然而,即便有交鋒對決,它不問高低,只求記錄。后半段開始,電影時常會墜入到一種迷夢般的場景當中,像宮二小姐偶遇一線天,她在睡夢中,他趁著睡夢離去。站臺復仇前的等待,時間變得非常之漫長,而當對決清算開始,王家衛(wèi)一邊施展他的慢鏡頭,一邊讓啟動的火車充當一道流動的背景,越來越快,飛逝而去,有如時間。
前半段,金樓里不斷登場的各色人物,令人想起
侯孝賢的
《海上花》,封閉的青樓倒也能容納江湖武林和萬象社會。末尾,看著香港特色的招牌林立,宮二小姐發(fā)出了總結陳詞般的感慨,這里看上去就跟武林一樣。在其他地方,《一代宗師》也有
鄒靜之的北味臺詞,更有東北的諧星師徒,然而,它們更多是灑落其中的點綴,沒有成為鮮活而有生命力的標記。就像
袁和平的動作,確實精彩好看,足以讓外國人再次買單,但是,它們都不是王家衛(wèi)真正的私貨,只當拿來一用。真正的王家衛(wèi)是字幕卡,是哀婉的配樂,是佛像的秘密,是流墜墻上的光影和投射水中的倒像。
曾有人形容
譚家明的作品說,即便是失敗作仍比很多人的成功作燦爛。同理,面對王家衛(wèi)的電影,即便《一代宗師》不是他最好的作品,那也足以比很多人的票房大片精彩,留有回味再讀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