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電影網(wǎng)專稿 一部反戰(zhàn)主題的電影通常都會直接拍攝戰(zhàn)爭，而沒有任何戰(zhàn)爭場面的反戰(zhàn)電影，你看過嗎？ 《又見奈良》就提供了另外一種戰(zhàn)爭視角，借助一個中國養(yǎng)母到日本尋找遺孤養(yǎng)女的親情故事來表達這一主旨。

影片在去年成為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官方入選影片，之后在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特別展映，海內(nèi)外收獲很多好評。3月19日在中國內(nèi)地上映，豆瓣評分達7.7，是3月院線的口碑佳作。 

演員張譯稱贊：“好得讓人心疼。春天來了，不看到她，很可惜。”姚晨說：“一部非常溫暖而幽默的電影，但卻表達了一種更深層次的孤獨”。

春節(jié)檔大片《唐人街探案3》同樣涉及“日本遺孤”這一歷史問題，制片人岳翔也表達對《又見奈良》的喜愛，“特別真誠的表達了中國人的反戰(zhàn)精神，從這一點來說，《又見奈良》比《唐探3》更加巧妙！”

《唐探3》里的“日本遺孤”是揭曉劇情懸念的關鍵元素，但只是電影里的部分內(nèi)容，而《又見奈良》則是以此作為故事主體，且表現(xiàn)形式截然不同。導演鵬飛說：“我要以《美麗人生》的方式，去講戰(zhàn)爭的隱痛，去講戰(zhàn)爭傷痛的延續(xù)。”

1905電影網(wǎng)專訪導演鵬飛

去日本看看我們的孩子 

鵬飛的前作《米花之味》在日本奈良國際電影節(jié)榮獲大獎，秉持傳統(tǒng)，獲獎影片的導演需要在兩周內(nèi)提交一個新電影的劇本大綱，通過后電影節(jié)將投資拍攝，電影節(jié)主席、著名導演河瀨直美擔任監(jiān)制。 這是《又見奈良》的項目緣起。當時有四位導演獲獎，鵬飛最終脫穎而出。

鵬飛喜歡歷史，他想到如果要在日本拍，一定要選擇反戰(zhàn)題材。一開始他并不知道怎么來表現(xiàn)反戰(zhàn)，通過查找資料，他關注到了“日本遺孤”這個特殊群體。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戰(zhàn)敗的日本軍隊猖狂撤退，將大量的移民遺棄在中國東北，日本人遺棄的孩子被中國家庭收養(yǎng)。中日邦交正?；?，許多遺孤回到日本尋親，歸國后的他們，也遇到了難以融入日本社會生活的問題。 

籌備期間，鵬飛看了大量關于遺孤和收養(yǎng)家庭的采訪，以及相關題材的小說、電視劇，如《小姨多鶴》《大地之子》等?！队忠娔瘟肌返墓适略途蛠碓从谝欢芜z孤養(yǎng)父母的采訪。 “采訪問很多養(yǎng)父母的愿望是什么，這些父母都說，我們想去日本看看我們的孩子，如果找不到他們，我們至少能看看我們孩子的故鄉(xiāng)是什么樣。”鵬飛說，很少有養(yǎng)父母能到日本完成這件事，他想用電影的方式滿足他們的夢想。

《又見奈良》的英文片名是“Tracing Her Shadow”，追尋她的身影。影片的故事脈絡也是如此，中國養(yǎng)母陳奶奶在遺孤二代小澤和日本退休警察一雄的幫助下，一同在奈良尋找失去聯(lián)系的養(yǎng)女陳麗華，追蹤她的足跡。 

鵬飛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先沉浸式體驗生活，為了更加深入了解遺孤群體，他在日本待了八個月。有一位二代遺孤幫鵬飛做翻譯，有當?shù)卣藛T做地接，幫他尋找遺孤的家。鵬飛說，這樣的組合架構也就衍生出了故事里尋找遺孤的三位主人公。

電影帶領觀眾一步步了解養(yǎng)女麗華歸國后的遭遇以及日本遺孤群體的整體境遇，其中出現(xiàn)的廢車廠的老先生和唱京劇的大姐都是二代遺孤，真實出演。片中，遺孤的家里會裝“天線鍋”、收看中國的電視節(jié)目，這也是鵬飛通過實際觀察捕捉到的生活細節(jié)。

奶奶對遺孤養(yǎng)女深厚的母愛，獨自在外的小澤對親情有了更多感觸，孤寡老人一雄折射出日本社會的老齡化問題，在三人行的旅途中，觀眾也逐漸感受到他們的內(nèi)心創(chuàng)傷與情感世界。 

但是影片氛圍并不苦情，鵬飛說，當二代、三代遺孤向他講述在日本遭遇歧視或經(jīng)歷無奈、悲傷的事時，都會保持笑容，樂觀對待。所以，鵬飛就想用幽默、輕松的的語調來呈現(xiàn)這段戰(zhàn)爭歷史的遺殤。

中日影人跨國組團

最初選角時，鵬飛希望陳奶奶的扮演者是“一個靈動的、可愛的、美麗的奶奶”，和影片基調相符。一開始就找到了吳彥姝，她在《相愛相親》里的表演給鵬飛留下很深印象。

吳彥姝看完劇本后很喜歡這個故事和角色，但因為檔期安排問題無法答應。于是，鵬飛繼續(xù)回到日本籌備電影，直到快開機時都沒找到合適人選。剛好吳彥姝打電話向他詢問，得知選角困境，她決定調換檔期，擠一擠時間幫鵬飛完成這部電影。 

影片在日本拍攝了十九天，鵬飛說，80多歲高齡的吳彥姝奶奶很聰明、獨立，哪天拍什么戲都特別清晰，她在片場就像大家長一樣照顧他們。

飾演小澤的英澤是第三次與鵬飛合作了。她不是表演專業(yè)出身，畢業(yè)后進入鵬飛在法國的制片公司，本來申請做幕后，卻意外成為鵬飛第一部電影《地下香》的女主角。 

《又見奈良》對她的最大挑戰(zhàn)是說日語，在開機前不到一個月要迅速背下日語臺詞，難度很大。英澤專門找了日語老師把臺詞錄音下來，每天反復模仿、練習。 

因為小澤是一個在日本留學、工作的角色，英澤也提前飛到日本，在電影中小澤的家里住了十多天，白天她去柿子廠，去走訪一些二代、三代遺孤的家，晚上去居酒屋，體驗角色的生活，為表演做積累。

1905電影網(wǎng)專訪演員英澤 

片中，小澤陪伴奶奶尋找遺孤養(yǎng)女，沒有血緣關系的她們在心靈上越走越近。戲外，吳彥姝對英澤的鼓勵也都讓英澤感恩、銘記在心。 在拍攝奶奶、小澤與一雄在居酒屋首次相遇的戲時，因為場地限制拍攝時間短，日語臺詞多，現(xiàn)場臺詞重新修改，英澤的壓力特別大，多次出現(xiàn)口誤的情況。 

“兩位老前輩如果因為我的口誤重復太多遍，我也會有很大的壓力，而且當時已經(jīng)12點了，看出來吳彥姝老師很疲憊，但是她握住了我的手，說小澤加油，千萬別緊張，我永遠支持你，我們都在陪著你，我當時眼淚唰就下來了。”

老警察一雄的扮演者是中日影迷都非常熟悉的國村隼。鵬飛透露，河瀨直美最先向他推薦三浦友和和小林薰，但國村隼才是他的理想人選，“因為我希望這個警察不要像警察，他要有反差，不要正氣，要有一點邪氣”。 

剛好河瀨直美的第一部長片《萌之朱雀》的男主角就是國村隼，在河瀨的牽線搭橋下，鵬飛與國村隼在東京見上了第一次面。 “他用英文問我，你為什么選我？我就拿手機找翻譯軟件，我打了兩個字：猥瑣”，鵬飛設想的一雄，是一個看上去有點“猥瑣”的人，與小澤初見面像是在勾引她，但實際上他有他的孤獨，有家庭的缺失和隱藏的傷痛。他在不經(jīng)意間幫助奶奶和小澤，鵬飛認為，“這給人的感觸要比是個正派形象，一開始就幫忙要好。”

與遺孤麗華有過短暫交情的寺院管理員是片中的一個關鍵角色，飾演者是永瀨正敏，雖然只有一天半的戲，鵬飛特別敬佩他在表演上的專業(yè)和敬業(yè)程度。 

因為寺院管理員是聾啞人，永瀨正敏在進組前三天，就開始戴上降噪耳機，不接電話，不回短信，營造聾啞人的生活狀態(tài)，全身心投入角色。鵬飛回憶，他和永瀨正敏初見面吃飯聊戲，永瀨正敏也不說話，就拿紙筆寫字回應。
 

原本劇本上的臺詞很長，永瀨正敏告訴他，聾啞人一般寫字回復都很簡短，但每句話都很有信息量，這一建議給了鵬飛很大啟發(fā)。

電影至關重要的一幕是奶奶和小澤在寺院內(nèi)詢問管理員關于麗華的消息，當永瀨正敏提筆寫字，我們看到奶奶焦急等待的神情，每一次永瀨正敏亮出文字，言簡意賅的回復引申出了對麗華更多的想象，表面的波瀾不驚，更襯托出了他們內(nèi)心的洶涌情緒。 

英澤說，鵬飛喜歡隱忍克制的表演方式，本來這場戲她和奶奶都不應該哭，當他們面對永瀨正敏作出的回應，得知麗華的一些不好消息，吳彥姝禁不住落淚了，她也控制不住情緒泛淚。鵬飛透露，永瀨正敏拍完戲后，吳彥姝還握著他的手說：“這個演員太好了！”

《又見奈良》的制作離不開監(jiān)制河瀨直美和賈樟柯的幫助。河瀨直美監(jiān)督故事發(fā)展方向，協(xié)助選角、日本取景拍攝保障等，賈樟柯更多在劇本和剪輯層面做把控，“就像一個盆栽，賈導幫我修得更好看。”

《又見奈良》劇組合影

“你去拍喜劇片吧”

鵬飛旅法學習電影八年，曾在洪常秀和蔡明亮的劇組中工作。在洪常秀導演的《夜與日》劇組里，看導演每天早上才寫當天拍攝的對白，目睹拍攝時毫無規(guī)律的推鏡頭，讓他感受到自由創(chuàng)作的美好。 

“跟蔡導的時間我學到更多，一個是細節(jié)，一個是真實”，鵬飛在蔡明亮電影《臉》《郊游》中擔任副導演，他說，從現(xiàn)場拍攝到電影成片，都是一股安靜、壓抑的氛圍，他的第一部長片《地下香》自然而然就受到蔡明亮電影的影響。

鵬飛導演處女作《地下香》 《地下香》聚焦居住在地下室的都市青年與被社會遺棄的老年人，表達主題比較嚴肅沉重，“學不好，不是我想拍的東西，但是那時候我的美學就被他帶過去了。所以我不要再拍苦大仇深了，因為我的苦大仇深有點無病呻吟。” 

鵬飛想找到屬于他的電影語言，屬于他電影里的真實與細節(jié)。于是他扎到云南的傣族寨子里生活了一年，拍出了第二部電影《米花之味》。

《米花之味》 片中留守兒童與返鄉(xiāng)父母的沖突、現(xiàn)代文明與宗教習俗的矛盾等因城鄉(xiāng)差距滋生的問題，以自然樸素、輕盈幽默的風格呈現(xiàn)，同時充滿細膩有趣的細節(jié)，都是鵬飛在體驗生活時觀察到的現(xiàn)象與感悟。 

鵬飛回憶，蔡明亮在看完《米花之味》后對他說的第一句評價是“你去拍喜劇片吧”，鵬飛問，“那故事呢？”蔡明亮勉勵他，“你要加油，跟我還差很多。”

《米花之味》的形式風格也延續(xù)到了《又見奈良》。鵬飛非常喜歡日本導演北野武，北野武的御用配樂師鈴木慶一也與鵬飛兩度合作，對于《又見奈良》的配樂，鵬飛提出的要求是和《米花之味》一樣不要使用鋼琴和小提琴，不要泛濫煽情。 

電影唯一一處煽情的配樂出現(xiàn)在臨近片尾處，一個很長的移動鏡頭，跟隨奶奶、小澤和一雄三人排列行走，深夜的街道空蕩，養(yǎng)女的蹤跡難尋，他們默不作聲，只有前行，背景音樂響起鄧麗君演唱的《再見我的愛人》。 

“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 My Love，相見不知哪一天。”鵬飛的電影總是不直白展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想法，他們的所有情感或隱藏在對話里，或隱藏在靜默里，或就在這樣一首歌曲里。這個動人時刻，是鵬飛喜劇的溫暖與憂傷，是電影的靈光。

鵬飛的電影傾向聚焦社會邊緣群體，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去處理社會或歷史遺留問題，都觸及了死亡，但都不留下濃墨重彩的痛苦印記。 

可以說，鵬飛正在形成他的作者性，用輕喜劇的現(xiàn)實主義去面對厚重的現(xiàn)實，回應宏大的命題，但這張幽默風格是否會削弱關注社會群體和議題輸出的力量？ 

鵬飛不這么認為，“因為這些幽默的東西是我調查、體驗生活的時候非常關注的，這些人剎那間的微笑，剎那間的幽默后面是有東西的，也許是無奈的，自嘲的，尷尬的，諷刺的等等。”

《米花之味》以喜劇拍留守兒童，《又見奈良》以喜劇拍反戰(zhàn)和平，鵬飛的下一部電影是《海邊春秋》，他也將以喜劇去拍主旋律。這是一部鼓勵青年人回鄉(xiāng)建設家園的電影，鵬飛說，他想拍得更加歡樂，有點類似《一點就到家》，可能會是歌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