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艷芳那樣的巨星，不會再來。
文 | 泉的向日葵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個舞臺，離開這個樂壇，離開這個娛樂圈的時候，究竟真真正正有幾多人會想起我，會記得有梅艷芳這個人物呢？”
梅艷芳逝世近18周年的日子，傳記電影《梅艷芳》上映，成為2021年開畫票房最高及入場人次最多的香港電影。加上一票圈內(nèi)明星的推介，回答似乎可以肯定：會記得，有很多。
這份“記得”的情意結(jié)，貫穿電影始終，也讓無數(shù)觀眾落淚。
但可惜的是，事實又一次證明，好哭并不等于好片。電影《梅艷芳》里勾勒出的梅艷芳，是完美的“大家姐”傳奇，卻遠(yuǎn)承載不起一個厚重的、復(fù)雜的、真實來過這個世界的人。
電影《梅艷芳》
始于傳奇，終于傳奇
傳記電影在西方影史上，素來占著濃墨重彩的一筆。
拍過的名人名事多、經(jīng)典佳作多，講述方式也是千姿百態(tài)。有傳統(tǒng)書寫一生的線性敘事，有聚焦重點事件、重要時刻的切片式記錄，甚至有《我不在那兒》般，直指靈魂卻不求貼臉的風(fēng)格化敘事。
華語影壇傳記片的地位則明顯尷尬得多。不算戲說遠(yuǎn)超真實的梟雄片，《阮玲玉》與《南海十三郎》是少有的叫好又叫座的作品。而從《梅艷芳》那里，倒是可一窺其沒落的究竟。
電影《梅艷芳》記錄之眼，從她幼時和姐姐梅愛芳一起登臺賣唱開始，直到以《夕陽之歌》在演唱會上回眸告別，王丹妮飾演的梅艷芳與真實梅艷芳的鏡像相穿插，交織起梅艷芳一生。
仿似武俠小說里開了主角光環(huán)的天選之女，電影里梅艷芳打小開始，就展示了過人天賦。這不光指姐妹倆在“荔園”唱歌受到鄭少秋賞識，還包括小梅艷芳敞亮大度的善良。為幫小男孩夠樹上的氣球，她差點耽誤演出，卻并不需要對方表達謝意。仿佛僅僅是做好事本身，就讓她感覺快意。
事了拂衣去，不留聲與名。姐妹倆帶著柔光攜手遠(yuǎn)去的背影，濃縮了電影基調(diào)：它里面的情節(jié)幾乎都是真實的，卻又是精挑細(xì)選、編排再現(xiàn)后的藝術(shù)真實。
正如制片人江志強所言：“我們不是在消費梅艷芳，我們要記住的是她生命中閃亮的時刻。”所以，除略帶出KTV掌摑事件（隱去了具爭議性的一面）外，“新秀后的梅艷芳，太順了?！?/p>
音樂方面，有唱片制作人蘇先生（即蘇孝良 林家棟飾）、經(jīng)理人Florence（楊千嬅 飾）幫忙。型格方面，有造型師劉培基（古天樂 飾）打造。加上梅艷芳自身的勤勉與硬頸，“別人沒有，你有”的超級巨星，迅速于港島升起。
有賴金牌班底加持，加上主創(chuàng)6年半的打磨，電影在復(fù)刻梅姐重大時刻與經(jīng)典場面方面，很見心思?！安ぬ}釘”戰(zhàn)衣的前衛(wèi)先鋒，《壞女孩》的叛逆，《胭脂扣》的凄冷……模特王丹妮本就高挑瘦削，在半年多全面培訓(xùn)后，經(jīng)妝化加持，頗具幾分梅姐神韻，當(dāng)?shù)闷饛垏鴺s當(dāng)年形容的“姣，靚，正，型”。外加劇組對上世紀(jì)港島還原上，甚至精細(xì)到連的士牌、燈箱和街邊小販衣服都重造，更能帶出憶當(dāng)年情的氛圍感。
然而，復(fù)刻越精心，觀感越復(fù)雜。一方面，我們會因“往日重現(xiàn)”而動容，會被梅艷芳的魅力所折服。如黃霑云，“她的成功故事，正是香港人最愛的‘襤褸到金鏤’（Rags to Riches）的典型”。
另一方面，稍微熟悉點梅艷芳、熟悉香港舊事的人都知道，它實則把梅艷芳生平做成了大型流水賬PPT。恰似現(xiàn)今流行的網(wǎng)劇，一鍵磨皮美白，篩去了臉上的痔點、皺紋與輪廓線，漂亮卻空洞得似假人，再不見歲月穿梭過身體留下的獨特印記。
于是，我們看到的是，蘇先生指點新秀梅艷芳，慢歌要唱出唏噓，快歌應(yīng)唱出反叛。恍然若悟的她在第一次進棚錄音后，問關(guān)于《香城浪子》主題曲的故事，沉思良久，臉上淌下兩行淚，一開口就驚了眾人。
但我們沒看到的是，當(dāng)作曲家顧嘉輝聽到這首《心債》后，感嘆“她那么年輕，卻有如此一份滄桑味。她輕輕一唱，就傳出一個‘情’字?！蔽覀兏鼪]看到的是，她一出道就臺風(fēng)穩(wěn)健，能唱出滄桑背后的原因。
同樣的濾鏡，還體現(xiàn)在梅艷芳的感情經(jīng)歷上。
電影里只呈現(xiàn)了她的兩段感情，其中林國斌用的是化名阿Ben，同為化名的近藤真彥（片中為后藤夕輝）更只字不提其“絕世渣男”的一面，只呈現(xiàn)兩人的情真意切，把分手理由解釋成日本公司拆散鴛鴦。
片中沒有趙文卓，沒有苗僑偉，沒有富家子更沒有圈外人。而她最親密的圈中摯友，獨獨聚焦在張國榮身上（演員劉俊謙亦完全不能得哥哥神采一二），劉德華、張學(xué)友、曾志偉、成龍、譚詠麟、劉嘉玲……壓根提也沒提過。
她鼎力提攜的“梅家班”弟子里，唯一的女徒弟當(dāng)然回避，可其他男徒弟里也只出現(xiàn)了草蜢。
? 由日本演員中島步飾演的後藤夕輝，角色影射曾與梅艷芳相戀過的日本歌手近藤真彥
或許是“為尊者諱”，或許是其他仍在世乃至尚活躍于娛樂圈的人不好言說，但滄海只取一栗，何能體現(xiàn)天地之遼闊，何能再現(xiàn)香港黃金年代的輝煌，又如何能道盡珠女蛻變梅姐之旅。
真實的梅姐
被祭上神壇的香港女兒
一個人的現(xiàn)在，是由無數(shù)過去堆疊而成的。當(dāng)把這些充滿灰度的過去磚石抽去，也就意味著現(xiàn)在大廈的崩塌。
電影《梅艷芳》里關(guān)于她的親情部分，除提了一嘴從未見過父親外，出現(xiàn)的只有與她感情甚篤、一路扶持的姐姐梅愛芳。關(guān)于童年唱歌的生活，亦是苦少樂多。
然而，梅艷芳復(fù)出歌壇后的自傳式歌曲《歌之女》里，卻是不同面貌：“我記起當(dāng)天的一個小歌女，她身軀很瘦?。晃矣浧鹚诓桓邫n那一區(qū)，共戲班唱些古老調(diào)。舊戲院永都不滿座，她照演以歌止肚餓；舊戲衫遠(yuǎn)觀不錯，縱近觀穿破多……”
歌里唱的，是吃不飽肚子，穿著破衫的瘦小女孩。那才是姐妹倆的模樣：縱然臉上掛著笑，心里卻淌著淚。
梅艷芳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少時家境窘困，母親覃美金把姐妹倆當(dāng)搖錢樹，后來有人問起這段經(jīng)歷，她把童年形容成“人間地獄”：“如果有機會，我想重新再過一遍人生。不過，這個人生要從十幾歲開始，十幾歲前的人生就不要了，太苦了?！?/p>
待梅艷芳成名后，嗜賭兄母則是她的無底洞，乃至死后仍在盤剝她的遺產(chǎn)與遺物。電影《朝花夕拾.芳華絕代 》里，一開篇就是梅艷芳逝世十年后，家人將她的遺物（后來甚至要變賣獎杯及貼身內(nèi)褲等私物）送去拍賣，部分被認(rèn)為“沒有價值的”則當(dāng)垃圾丟掉。從側(cè)寫生活里梅艷芳的角度而言，這部粉絲電影都比《梅艷芳》來得生動、鮮活。
? 梅艷芳曾在采訪中回憶，童年時期是她唯一的遺憾
關(guān)于歷史真相，《梅艷芳》的主創(chuàng)心知肚明。原本劇本里有個畫面，“是阿梅一場演唱會結(jié)束之后，債主剛走，28場演唱會的錢瞬間用來還了家人的債，梅姐大哭，她不是哭錢，而是哭自己。”
制片人江志強表示，因為“我們不想放大這種痛苦，這不是我們要的故事，所以刪除了一些情節(jié)?！保ㄔ醋訞高能E蓓子 專訪）
但是，去掉這些痛苦，就很難懂得，早期梅艷芳異于同齡少女的早熟與沉郁，是幼時經(jīng)歷在她身心上的磨痕。
她和惠英紅的早年經(jīng)歷有些相似，家庭困窘與少時江湖求生的經(jīng)歷，讓她們不得不早早輟學(xué)，并把藝人當(dāng)成跳出人生低谷的唯一一塊天花板，咬牙死撐。
可她和惠英紅又是不同的，后者尚能享受家人和睦，前者卻一早嘗遍世態(tài)炎涼。所以，打女揚名的紅姐小女兒的情態(tài)重，是因為她知道回身仍有可供棲息的家。
? 梅艷芳一家早年合影
梅艷芳卻把自己活成了“女孟嘗”。劉德華評價她“寧天下負(fù)她，莫她負(fù)天下”。后人津津樂道的軼事是，她常常食客三千，出門喝粥都包下上下兩樓，花去兩萬港幣。
電影后半段里，有表現(xiàn)她“大愛”的一面，比如熱衷公益，牽頭成立香港演藝人協(xié)會，在SARS肆虐時組織“1:99”慈善音樂會?？砂阉龔乃嚾说健跋愀叟畠骸钡霓D(zhuǎn)變，卻主要歸因到泰國避難的頓悟。
實際上，梅艷芳從來都有俠女的江湖習(xí)性。因此香港電影興起豪俠熱時，本就性格豪爽的她順理成章，成為數(shù)部電影里的女英雄?！睹菲G芳》里拍她喜歡熱鬧，要人多才能睡得著，關(guān)于“熱鬧中的孤單”理由卻略過不談。
電影里拍她癡迷舞臺，臨別前忍痛登場，把演唱會作送與歌迷的饋贈。但它沒言明的，是梅艷芳說在舞臺上，“像回到家的感覺”。那個少時缺愛的小女孩，心里始終空缺一塊。
她是用對己的硬頸與對他人的慷慨，希望來喚回一點點溫暖與善意。所以明知被騙，亦不計較得失，下一次仍會再來。
就像她小時候聽過的粵劇，看過的粵語殘片，里面講的是市井小民仍有大義在，“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獅子山精神不僅是草根的努力奮斗，還是守望相助。梅艷芳特質(zhì)和港人推崇的精神融合在一起，才讓她成為“香港的女兒?！?/p>
? 對《東周刊》的抵制活動
電影《梅艷芳》里有個一閃而過的畫面，隱隱點出了梅艷芳的“不一樣”。她在舞臺上高聲唱著《壞女孩》，臺下留著林亞珍頭的乖乖女學(xué)生聽得情緒高昂。
她是光芒四射的百變“東方麥當(dāng)娜”，又幸運地趕上了一個好時代：自由的、經(jīng)濟騰飛的、女性越來越從家走向社會的。于是她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那個時代樸素女權(quán)的代言人，讓她們看到了更多可能。
? 告別紅禮服
港大社會學(xué)系教授吳俊雄有言：“她作為女性的主動、對生命的執(zhí)著，以及她擅于表現(xiàn)自己的特性，都被視為可以代表香港。的確，如果香港有更多梅艷芳的特質(zhì)，香港故事會更多元，而世界亦會更加好。重拾她的故事，就是了解香港流行文化世界，亦是了解香港故事?！?/p>
這大概是如今《梅艷芳》仍能讓人動容的原因。當(dāng)香港流行文化已被遠(yuǎn)遠(yuǎn)拋下的今天，許多人的眼淚不是為電影而流，而是為梅艷芳、為張國榮、為那個時代的港星和香港而哭。
梅艷芳那樣的巨星，不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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