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電影網專稿 如何形容新片《風流一代》能夠帶給觀眾的感受？賈樟柯說，就好比在同一部電影里組了兩個旅行團：

“一個叫時空之旅旅行團，跟著電影去看我們這20多年怎么走到今天。另一個叫愛情道路旅行團，看這兩個人物的愛情故事。”

電影從2001年講到2022年，趙濤演繹主角巧巧，年輕時和斌哥談戀愛，斌哥卻丟下她出門闖蕩，巧巧一路尋他。這段情感歷程和兩人的命運，隨著時代的變革，也徹底改變。

《風流一代》凝聚了這20多年間，用DV、16mm膠片、35mm膠片、5D相機、愛麗莎攝影機等不同攝影器材拍攝、超過1000小時的不同質感與風格的影像素材，也串聯起《任逍遙》《三峽好人》《江湖兒女》等賈樟柯過往電影的畫面。

它既是一部時代愛情片，也是一部被譽為“新世紀的影像博物館”的電影。

2020年開始剪輯，剪了20多分鐘后，賈樟柯發(fā)現這些素材支撐起來的強情節(jié)，不是他想要的電影。

“如果剪成一個強情節(jié)的故事，我為什么不寫一個劇本在2、3個月，或者一個月20天就拍完了。這不是搭景、扮演出來的，是實時拍攝出來的電影，這是最珍貴的地方。所以我回到拍攝初衷，在發(fā)展脈絡主線的同時，更多拓展對一個時代的觀察和感受，將劇情和紀錄有機融合。

要將時空拓展，最好的方法是回到蒙太奇，用蒙太奇把過去的碎片組合到一起。這樣的剪輯方法也變成最接近電影的時刻，復活這些已經逝去的時間。”

電影的第一部分，重回充滿能量的千禧年代。“新世紀開始，人們都處在狂歡的氣氛里，就像斌哥一樣，很多人出去闖一闖，尋找新的機會，是一個轉變的時刻、動人的景象。”

那些留存、遺忘在歷史中的場景和物件：旭日升冰茶、夏利汽車、486電腦，諾基亞和摩托羅拉手機等也再度在銀幕上“復活”。“有年輕人看完之后跟我說，這叫‘中式夢核’，它確實是一部‘中式夢核’電影，可以找到非常多記憶跟情感的投射。”

當下也越來越有“集體懷舊”的現象，比如許多‘05’后年輕人愛上世紀之初的流行音樂，更喜歡看經典老片，回望過去他們沒有經歷過的年代。

在賈樟柯看來，“所有的懷舊都是源于現實的情況。想回到過去的情緒里，有很多是對于那個時代萬物開拓的懷念，對那種活力的呼喚，是源于我們希望現實和社會更加充滿活力一些。”

一如片尾的巧巧，縱使在疫情下戴著口罩，冒著嚴寒的天氣和紛飛的雪花，也要充滿活力地向前跑去。

賈樟柯用三部電影，拍了三次巧巧。一個是《任逍遙》身份不明、無所事事的巧巧，一個是《江湖兒女》處于地下社會的巧巧，一個是《風流一代》跨越20多年完成生命成長的巧巧。

他將巧巧視為一個化身，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母體”：生活在中小城市、生活在巨變中的女性。《風流一代》中的巧巧和其他巧巧出發(fā)的地方或許一致，但她走向的結局完全不同。

電影的第三部分進入疫情時期。斌哥回來了，老了也瘸了，巧巧為他綁緊松掉的鞋帶，她戴上發(fā)光的臂環(huán)，穿上夜光衣，踩著發(fā)光的跑鞋，頭也不回地加入夜跑的人群，大聲喊一聲“哈”，仿佛在告別這段糾葛的感情，告別一個被時代拋棄的男人，告別這20多年來的紛擾。

俱往矣，不回頭。“風流一代”落幕，歷史洪流終結。一個女性個體意識覺醒，被浪潮困住的人決定抓住新的浪潮涌去。

賈樟柯曾說：“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現在，他跟上巧巧的腳步，“我用這部電影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邁向了未來。”

以下是和賈樟柯的對話。我們好奇《風流一代》結局之后，關于他與電影的未來。

1905電影網：電影結尾，響起崔健的歌曲《繼續(xù)》，黑屏字幕打上了一句歌詞：“僅僅是站立，在出生的土地”。為什么在電影最后想突出這句話？

賈樟柯：這部影片有20多年時間，20多年非常不平靜，所謂時代浪潮一浪接一浪，我們每個人不管什么樣的職業(yè)，在什么樣的城市生活，都被這種浪潮席卷、裹挾，大家再往前走。有人今天是弄潮兒，明天可能就被淹沒了，有的人跌跌撞撞，有的人順勢而為一直風生水起，大家在這個浪潮里面都要努力調整姿勢。

而對于巧巧代表的這些普通人來說，就是她的一種女性意識的崛起，她個人意識的崛起，她從一個被情感所控的女性變成一個有行動力的女性，她想努力保持一個身姿，站立著往前走，而這個身姿我覺得就是個體的尊嚴。

1905電影網：短視頻火熱，人人都可以去記錄、分享個體生活的變化面貌，你的電影很重要的一部分屬性是對當下時代社會的“觀察性”，短視頻對你的創(chuàng)作是否會造成一些影響？

賈樟柯：不會造成什么影響。一方面是媒體特性不一樣，短視頻的終端出口是小屏幕，電影的出口是集體觀影，是大的銀幕。我們的思維方法、空間處理，所有東西都是大銀幕的處理。

另一方面，不管什么類型的電影都是一個系統性的講述，可以融合很多碎片，但最終形成的是一個整體性的作品。短視頻再結合更多的碎片，最后本身還是碎片化的，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傳遞的信息和生命感受有時候很強烈，但它是點狀的。

電影往往講述我們如何抵達一個地方，如何抵達一個結局，短視頻大部分是告訴我們一個情況或者一個結局，跟整體性的電影還是有差距的。

當然我也非常喜歡刷短視頻，某種程度上，《風流一代》有一些段落的快剪也是受了短視頻這種欣賞習慣的影響。

1905電影網：《風流一代》展現了人工智能對生活的影響，您也嘗試用AI技術拍短片。那么未來有可能去拍科幻電影嗎？

賈樟柯：我最近這五六年是一個科學迷，但是還沒變成一個科幻迷。這幾年，對于我這個高考數學只考了17分的人來說，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喜歡上科學，當然我搞不清那些具體的原理，但是科學成果所解釋的對于世界的新的理解，我在這幾年特別關注，或許未來會拍一部科幻片。

目前我更多的關注點還是在于新的生活形態(tài)對人的影響，不僅包括科技，更包括科技對人的影響。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未來進入人工智能之后，人們的情感方法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可能都不是科幻片，當人工智能全面進入生活之后，那可能就是我們切身的一種現實了。

1905電影網：巧巧的故事還會繼續(xù)下去嗎，還是以《風流一代》暫告一段落？

賈樟柯：巧巧的故事如果再往下延續(xù)的話，可能就是進入一個全新的生活了，因為過去落幕了，已經告別了，后續(xù)就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電影，都有可能。我還是非常熱愛游歷式的電影，但我短期內不會再啟動、拍攝這種用很長時間完成的電影了。

1905電影網：下一部電影據說是一部女性公路游記片，會有什么新的嘗試嗎？

賈樟柯：新的嘗試只有在拍的時候才能知道，因為目前還是一個故事的階段，講述一個女性要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從西北很嚴寒的地方去到東南很溫暖的地方，這個旅途究竟會發(fā)生什么？用什么樣的新的處理方法？在劇本完成、實際拍攝的時候才會漸漸清晰。

我拍片并不是一個前置思考太多的人，最劇烈的思考都是在現場拍攝或者在劇本寫作的時候，才會做進一步的呈現。

1905電影網：性別議題已經成為當下全世界電影一個熱門創(chuàng)作表達的議題?！讹L流一代》也體現了巧巧的覺醒，之后會繼續(xù)深入探討這一議題嗎？

賈樟柯：我會關注人的自我革新，無論是男性的還是女性的。我們今天講女性意識，實際上是一種女性認識自我的過程，女性認識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和社會角色的過程。這同樣會發(fā)生在男性身上，這種人的自我認識的改變，我是非常關注的，也不一定就拍女性吧。

1905電影網：有影迷觀眾認為現在全世界拍出來的好電影越來越少，你認可這一觀點嗎？以及怎么看電影的未來？

賈樟柯：好電影還是挺多的。就拿國內電影來說，因為幾年疫情的積壓，目前投入市場的其實有不少是好多年前完成的電影，沒有及時推出，跟觀眾不斷在變化的情緒是有錯位的。我相信導演們未來的創(chuàng)作已經跟時代同步了，之后一定會拍出很多年輕人喜歡的作品。

常說好電影是永恒的，但是對于市場來說，每部電影都有它該出現在市場里的時間。如果沒出現在那個應該出現的時代氛圍里，可能是一部好電影，但它不一定是一個能夠和更多觀眾共振的電影。

1905電影網：《風流一代》會是你電影序列里的一個“分水嶺” 嗎？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變化嗎？

賈樟柯：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分水嶺，《風流一代》是我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站，我覺得再拍個五、六部影片回頭看才能判斷。但是有一點不變，就是我目前肯定還是對于當下的紀實、人的真實處境最感興趣。

如果說電影有變化，一定是我們的人發(fā)生了變化，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以及我在這種變化里找到了一種新的觀察生活、觀察人的角度。電影的語言的變化就是跟著現實感受的變化來的，所以變是一定的，需要通過創(chuàng)作去梳理，去捕捉最新的一種時代情緒。